第34章 如风茹华,柴生乎守

        耿照冷静到自己都有些诧异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从乌木屉柜翻出柄利剪,往指尖一划,创口末才汩出鲜血珠子,首段便已愈合,收口之快,推着血珠淌过光滑无痕的皮肤,如变戏法般,说不出的妖异。

        血蛁之力不受影响,虽说百毒不侵的体质本非内功所致,就算经脉全毁,料想复原能力仍在,但这话本身就有语病——既有血蛁之力,如何丹田经脉能毁?

        废功最有效的办法就是重创经脉,自也包括以药物为之。

        但石欣尘并未损及他的肉体,至多是让耿照肏了她,这还是男儿暴冲所致,显不在女郎原本的计划中。

        对照她主动以口相就、欢好时却不怎么热衷亲吻来看,促成“内力消失”的诡药,约莫便藏在女山主的檀口之中。

        问题就只剩下两个。

        其一,她自身是如何免于此药的伤害?另一个则更难有合理的解释——

        身负骊珠和血蛁之力的少年,有着双重的百毒不侵体质,就连不能算作毒物范畴的春药,对耿照的效果也极其有限。

        砒霜、水银、鹤顶红都药不倒的身躯,究竟是被什么、又是何以能够,无声无息夺走了运用内息的能力?

        耿照脚踩榻缘一跃而起,翻了个空心筋斗落地,随意活动四肢;除了感觉不到内力,简直毫无异状。

        若受到什么损经毁脉、以致功力付诸东流的伤害,决计不能如此云淡风轻,应可初步排除肉身伤损一说。

        (或许,是阵法所致?)

        他解下血玨扔进榻里,退出两丈远,仍未能重新提运起内力。

        当然,或许阵图便埋藏在厢房下也说不定,但还是一样的问题:石欣尘自己如何能免受其害?

        欢好之际,女郎可是几乎被剥至全裸啊!

        ——珠花。

        耿照微露恍然。

        那朵由黑曜石、青金石、孔雀石等细小的宝珠串成,宛若黑色彼岸花般的精致珠饰,即使在交欢最激烈时,都不曾离开过女郎的右鬓。

        然而这不过是揣想罢了,耿照并没有沉吟太久,旋即将血玨挂回颈间,推门而出,循声追索,终于赶在异样的地鸣消失前,寻至院后的一座水井。

        井内水面哗啦啦翻着白花沫子,仿佛有蛟龙在作祟,然而已至强弩之末,很快便平息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借着投映的天光瞧进,井内波澜不兴,就是口平平无奇的地井,想像不出是什么造成的异状。

        耿照正欲拽起缒绳,忽听一声轻呜,霍然转头,赫见院墙的檐影下,蜷缩着一名女子,并腿斜坐、双手抱胸,垂落浓发不住轻颤,却不是石欣尘是谁?

        凭眼角余光便能认出她来,是有原因的。

        月牙白褙子、玄色百裥裙,紫绸抹胸厚靴底……她的穿着与在弃剑石畔一模一样,手杖落于浑圆修长的大腿边,莫说鬓边不见黑曜石珠花,连发式都与适才所见有着微妙的差异,整个人甚至腴了小半圈儿,雪靥、手背色如乳脂,胸前双丸肥硕到起码得塞进一件小袄子的地步。

        女郎确是裸着娇躯翻出窗去,但以耿照对女孩家梳妆打扮的粗浅认识,她这换装的速度直似妖法不说,坚持将单薄的酥胸塞成沃乳的执着更是令人费解。

        强烈的违和感如闪电般掠过少年的脑海,耿照却没能攫住,石欣尘恰好抬起浓睫,两人突然对上了眼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才发现她双颊晕红,唇上、鼻尖全是细汗,这异样的狼狈令她原本娴雅出尘的美貌,在檐影下瞧着益发凄艳;黏在汗湿的额鬓间的发丝,仿佛才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翻云覆雨——

        这样说真的很怪,但适才在锦榻之上、于男儿身下婉转娇啼的女郎,即使在攀上销魂之巅的霎那间,也未曾露出过这般含羞忍垢、带着自责愧疚,或还有几许不甘无奈,应在刚遭受淫辱的贞妇面上才有,为着自己经受了无与伦比的高潮而深深自厌着,那种难以言喻的凄婉之色。

        同时也无比诱人。

        ——若她方才露出这样的神情,哪怕只在浮光掠影间,耿照绝对会提早缴械。

        没有男人能抗拒这张脸,毕竟肉欲是纯粹的兽性结晶,蹂躏良家妇女所带来的快感无法以常理忖度。

        石欣尘下意识揪紧襟口,娇躯微缩,兜下双丸晃起一片眩人乳浪。

        耿照的掌心仍记得那双嫩乳的酥绵,如膏欲化,但此际女郎抹胸里所塞,怕是小小奶包的数倍不止,他无法想像有什么填充物能晃颤如斯,半点也瞧不出破绽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扶……扶我起来。”她避开他灼人的目光,偏转的颈颔线条诱人,嗓音低哑微颤。

        凑近女郎,首先钻进鼻端的是一股乳脂甜香,耿照不敢去看她露于兜上的沃腴雪肌,但觉余光中一片莹白;仔细闻嗅,乳香中夹杂一丝新革似的鲜烈气息,十分好闻,是他熟悉的女郎体味,直到湿濡的水汽扑鼻而来。

        玄色百裥裙湿了大半幅,略带盐刺的淡淡腥臊明显混杂了汗水,以及更加黏腻的液体,不用想也知是出自何处,更别提她双腿夹得有多紧多用力,以致爱液的气味满满浸入了肌肤皮脂乃至毛根处的鲜骚,连一贯的淡雅娴静都染上浓浓色欲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必须极端克制,才能不去想她那小巧黏闭的一线鲍、阴阜上的稀疏纤茸,以及高潮时的紧绷抽搐。

        但他们才分别不到盏茶工夫,再好色的女人,都很难在忒短的时间里再浪成这样,何况泉钟示警十万火急,堂堂一山之主,哪来的闲情逸致?

        石欣尘的小手又软又滑,肤触是熟悉的,方才他着实狠狠痛尝了一顿,棉花似的沃腴握感却较欢好时明显,仿佛整个人忽胖了一小圈儿,几乎摸不到指掌骨硬。

        正觉有异,蓦地一股雷殛般的异感透指而入,耿照身子一晃,入体的暗力却未消停,自脚跟处猛往后掀,越是抗拒力道越强,还来不及稳住重心,耿照已然踉跄坐倒,一撑之下竟起不了身。

        (……好厉害的隔空劲!)

        耿照一跃而起,见石欣尘比他还错愕,喃喃道:“你的内力——”俏脸忽红,见少年还欲上前,本能挥开,尖声叫道:“别……别碰我!”竟有几分无措,又似十分厌弃。

        背后一人诧道:“姑姑……姑姑。”欣喜的叫唤声随奔近沉落,终至于无,一如戛然而止的跫音,却是阙牧风。

        姑姑?

        不该叫师傅么?

        耿照回头,却没法与青年对上眼,阙牧风牢牢盯着蜷于檐影下的丽人,也只瞧她,仿佛天地俱毁,寰宇间唯剩此姝,自惭中带自伤,又隐隐有些释然,只忍不住笑,令人心生哀悯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清楚知道自己毁掉了什么,少年想。

        即使如此,他仍想见她,不计任何代价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你不该上山的。”石欣尘轻声道。“这般胡闹,值得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哪有什么值不值得?”阙牧风露齿一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还好,姑姑气色不坏,也未清减多少。”石欣尘俏脸微沉:“你是在说我胖么?”阙牧风忍笑道:“谁敢说那个大逆不道的字,我头一个打死他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女郎生生抑住微扬的嘴角,瞥见耿照颈间的血玨兀自焕发着萤辉似的赤芒,俏容敛起,对阙牧风道:“你未被允许进入阵内,待在这儿别乱跑,汝父所请自有我担待,莫要节外生枝。这么大个人了,还分不清什么事当做,什么事不当做么?”阙牧风摸摸鼻子一径尬笑,难得不敢嘴贫。

        石欣尘似乎下定决心,转头道:“陪我走趟书斋。我腿脚不便,要劳烦你背我一段。”却是对耿照说。

        阙牧风欲言又止,似想毛遂自荐、又明白姑姑不会答应,只瞟少年一眼,像交待他“姑姑交给你”、“给我好好背着”似。

        两人交换目色,微一颔首,彼此心照不宣。

        只有一处耿照想不明白。

        既是外人闯山,难道不该阻截于山道间,避免敌人深入么?

        阙牧风和石欣尘却是不约而同往内跑……难不成闯入者是无声无息越过了他们俩,已然置身于山内某处?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玄泉钟的中枢设于书斋,须由山主发动。”石欣尘似觉此问傻得可以,仍耐着性子解释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应是接见之人意图不轨,忽然发难,这才触动了机关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老东……呃,我是说山主见的是什么人?”阙牧风好奇心起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石欣尘摇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人连拜帖都没递,只知是个年轻人,让季英传了句‘重圣轻凡者捎来答案’,山主便打发我来寻你。如今想来,多半是故意将我支开。”眉心紧锁,颇见深忧。

        阙牧风却不怎么担心,痞气十足地一耸肩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又是来骗‘无鸣玄览’三十年一击、想成名想疯了的白眼狼?老东西很可以啊,宁可敲钟唤人,也不愿动手退敌。我在山上时,可不记得他这般懒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石欣尘冷冷接口:“我也不记得我教过你目无尊长。山主算起来是你的师祖,你是这么在背后议论他老人家的?”

        阙牧风没敢顶嘴,但由难以全敛的蔑笑可知,阙家二郎不甚认同姑姑的责难,低声咕哝着:“……伍伯献他们喊我‘师兄’哩,怎会是我师祖?”

        石欣尘蹙眉道:“你说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没说什么。”阙牧风咂嘴。“牙缝卡了块排骨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——”女郎又气又好笑,或许更多的是无奈。

        耿照越听越糊涂。“山主……不应庐的主人,难道不是您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石欣尘终于明白过来,责难似的瞥了阙牧风一眼,淡然摇头。“此间的主人,乃是我父亲,我不过是个嫁不出去的笨女儿罢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        书斋在山道尽头。

        说是“书斋”,其实是座倚山而建的阔邸,耿照背着石欣尘飞步拾级,远远便能望见,然而真正攫取少年注目的,却非名实不符的建筑,而是环绕于书斋周围、仿佛小小湖泊般的乌红花海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听过曼珠沙华么?”石欣尘在花海前唤停少年。

        耿照将她放落在凉亭中,石欣尘接过杖子,却不忙着起身,径坐于亭中的石墩上,好整以暇问。

        风中传来熟悉的腻甜,耿照眺了一眼远处摇曳的红花,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是石蒜花吧?晚辈知道。我老家那边,也管叫龙爪花或九形草,小时候还唱过‘花叶不相见,金灯九形草’的童谣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朝天怒放的花形,宛若并掌屈伸的十枚指爪,当中吐出细丝般的花蕊无数,的确与少年记忆中的花卉一模一样。

        但红中带黑紫的妖异色泽,耿照从不曾在石蒜花上见过,兴许是罕见的特殊品种。

        石蒜根部有毒,花卉虽美,大人总严厉告诫不许接近,是以耿照不曾细瞧,也没见其他孩童攀折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记不起石蒜花到底香不香,也不明白那股甜甜的味道为何如此熟悉,索性闭口,静待女郎说明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曼珠沙华,是天佛图字中‘彼岸之花’的音译,石蒜花因与佛经里的图形颇为近似,被认为就是佛所说的彼岸花。当然这是错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石欣尘正色道:“你现在看到的,才是真正的彼岸花。以黄泉彼岸为名,自非泛泛,所幸这会儿它尚未全黑,否则连你接近至此,后果都不堪设想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此花对女子,又或尚未成人的童子无害。若非童……童子之身,又已逾十二足岁,自好止于此间,莫出亭子一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耿照心念微动,终究没忍住嘴快,接口道:“石姑娘不让阙牧风来此,也是因为这些花罢?”石欣尘无意解释,杖尖点出,迅雷般掠过他胸前几处大穴,于耿照坐倒的同时振袖一拂,一股柔劲托得少年倚柱靠稳,才与之错身掠下亭阶,毋须看也知是往书斋去。

        耿照未及告诉她“我百毒不侵”,对于石欣尘仿佛忘了两人适才的香艳缠绵、何以穿着和身形能够变化如此之快,他有个大胆的想法,乍看荒谬,细想却无不严丝合缝;这份荒谬恰恰是唯一能合理解释这一切的答案,去除其他的可能性之后,真相也只能是这样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试图提气冲穴,无奈全然感知不到内力的存在,也就谈不上冲开穴道——直到胸口的酸麻感渐去,下意识举手揉按被点穴处为止。

        石欣尘此举意在限制他的行动,断不能无端放水,为何穴道会自行解开?

        耿照活动着身体臂膀,不禁有些迷惘。

        忽听轰隆一声巨响,远方的“书斋”外墙似炸出个大洞,烟尘灰粉如雾涌出,细碎的砖石喷溅如泉瀑,明显是硝药所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不好!”

        且不说舟山之主若有事,不应庐还能出借场地否,万一石欣尘出事,他身上这个“惩罚”却找谁解去?

        耿照几乎是不假思索,拔腿朝书斋狂奔,风一般穿过彼岸花海,但见屋门大开,内中却非寻常建筑模样,颇似亭台、曲廊与庭院造景的综合体,烟硝弥漫间倒也瞧不真确。

        炸坍的砖墙一角,卧着一具峰壑起伏的诱人胴体,光凭沃腴的大腿屁股便知是石欣尘;在烟尘的最核心,赫见一人不住窜上伏下,于呼啸的风声间纵跃闪避,时不时劈出一掌、手刀斩落,青辉金芒交错闪现,每击必有金铁木石之类的物事应声毁损,或断或碎例无虚发,挡住了来人朝伏地不起的女郎处移动,惹得那人厉声狠笑: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残废狗!玩这等上不了台面的阴招,算啥英雄好汉!张冲那孙子本事虽不济,可比你带种,起码死得像个男人!”嗓音尖亢嚣狂,听着无比熟悉,竟是方骸血!

        书斋周围并无埋伏,显非奉玄教大举来犯,他竟是独个儿闯山,不知是自恃艺强,抑或胆大包天。

        然而方骸血还不是此间最令人惊奇,耿照的目光全在他的“对手”身上——

        那是个齐腰五斗柜大小、形似齐腰五斗柜,连铜叶包角和乌亮髹漆无不像极了齐腰五斗柜的……好吧,那就是个齐腰五斗柜。

        耿照自暴自弃地想着。

        事实上,它更像木人桩和五斗柜杂交所生,每面都能弹出径逾两寸、长短不一的八角柱来,黝黑无光的乌沉质地似是镔铁,弹出时的狰狞风压也能听出分量着实不轻。

        八角柱不仅直来直往,偶尔也能斜出,不同角度方向的柱头连绵不绝,进退有序,仿佛打着一套精妙的拳掌招式,却比人身所使更简练直接,浑无余赘;出招既快,也无关节软筋等可乘之处,简直难以抵挡。

        方骸血的青芒掌刀连青钢剑都能轻易削断,但这具木人桩柜前后左右不知有多少根镔铁八角柱,逾两寸的实心柱径绝非寻常刀剑可比,其坚其硬,怕不是独脚铜人金瓜锤的等级。

        方骸血咬牙硬削断了几根,明显后继无力,光凭一双肉掌持续与之对撼,便属不易,遑论压胜。

        同样型款的木人桩柜,在战团里外尚有数具横陈,或裂或圮,狼狈不堪,破碎的残柜间露出数不清的机簧,兀自叽叽转动,直似开膛剖腹后,微微鼓动抽搐的垂死肚肠。

        眼下牵制方骸血的,已是最后一具还能运作的桩柜,但看哪边先撑不住败下阵来。

        方骸血约莫也知胜负一线,才想拿石欣尘作人质,被几座橱柜逼到如此险地,却连不应庐主的真容都没见到,难怪他气得诟骂不绝,手上却丝毫不敢放松。

        持续输出的可不只他而已。

        桩柜的八角铁柱飕飕迸出,如有灵性,居然也是越打越快,单调的机簧转动声迅速飙升,拔尖到刺耳的程度——

        伍伯献谈起指南车时,耿照还不甚服气,只觉此间主人对着弟子大吹法螺,多半声闻过实,此际却只有佩服而已。

        机簧之力有其极限,桩柜若非连接地面,以水力等自然之力推动,又或柜内躲了个武功高手,否则机关与人相斗,不太能在长力上取得优势。

        耿照一发现毁损的桩柜残骸,便想从中窥探出动力之源来,见柜底设有可供移动的活轮,绝不能如磨坊水车般,从河流获得源源不绝的驱力;灵光一闪,突然明白过来。

        桩柜的驱力,来自它的对手。

        方骸血击打在八角镔铁柱和柜体上的明暗劲力,被某种难解的设计转化成为驱动机簧的力量;他打得越快越狠,回击便越发猛烈。

        此术足以使普天之下所有以铜人巷、木人桩练功的外家宗门狂喜不置,但自小受七叔熏陶、浸淫机关铸术的耿照,马上便想到某个必不可免的致命缺陷。

        机关无识,不懂得适可而止,若设有避损的装置,则越线必止;反之,则必止于崩溃。

        无论何种结果,胜者都将是方骸血,只是他还未发现罢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果然以快打快之下,柜内喀喇喇地一响,似是某处硬生生卡住,歧出的角柱应声顿止。

        便只慢了一霎,方骸血逮住机会,“唰唰”两声,双掌分至连斫,斩下当胸贯至的一根镔铁柱子,本该补位的周边角柱却无一发动,柜板正面空门洞开,苍白的青年狞笑着双掌齐出,金芒迸散之间,桩柜微微一晃,背箱轰然爆碎,无数机簧喷溅如碎骨,终落得死无全尸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还有什么破烂玩意儿,全给老子拿出来!你个老瘸——”方骸血抡腿扫开了挡路的桩柜残骸,语声未落,忽从青石地板、梁柱斗栱,或还有檐廊栏杆间撑出蛛腿似的奇异黑杆,在他身周合拢成一座极其怪异的牢笼,速度快绝,嵌合奇准,青年竟来不及抽身。

        (好厉害的机关!)

        耿照只瞥一眼,便知此笼的活动关节与接合榫点全由玄铁铸成。

        无法破坏接合点,意味着此笼几乎不可能被暴力挣开,无论如何扭曲变形,永远都是笼状,确保所囚之物难以逃脱。

        而玄铁部件超乎寻常的分量,正是它得以迅速自收藏处甩出、无比精确地定位铆合的关键。

        制造这个机关的人不仅有天才般的奇思妙想,铸术更是精妙绝伦,缺一不可。

        可惜它遇上了天敌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认真?”受困的方骸血满脸不屑,嗤笑出声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就这?老瘸子……不对,叫你老乌龟好了,缩头缩脑的。这点本事,难怪只能挂上‘阜山四病’的猪尾巴。非让老子掏鸡巴办了你家闺女,才肯使出《无鸣玄览》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你自何人处学的《千灯手》?”

        竹簧发出似的怪异嗓音从身后传来,耿照本能回头,余光瞥见方骸血也做了一样的动作,心念微动:“是‘脑后风’,本人未必真在此间。”这种发声效果系透过特殊的传声甬道形成,工程虽然繁复,原理却不难。

        自进书斋以来,这是不应庐之主首度拿出耿照也能造的机关,不禁生出些许亲近之感。

        方骸血哈哈大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与我对上一掌,老子便告诉你。还是你宁可看自家的老闺女破瓜,也要把缩头乌龟扮到黑?”青芒忽动,唰唰几声锐响过后,蛛爪细笼已拦腰分断,黑衣青年随意踏出,仿佛笼子是以竹篾编成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的掌刀削铁如泥,破坏玄铁固不易,对付精钢锻成的细槛却绰绰有余。

        不应庐之主设计机关,约莫没想过须得应付此等奇功,抓了也等于没抓,令人扼腕。

        方骸血好整以暇,三两步来到石欣尘身畔,蹲了下来,伸出尾指将她垂落面额的一绺黑发勾过耳后。

        石欣尘呜咽轻颤着,似觉有些酥痒,却仍未清醒过来。

        黑衣青年放肆的眼光从她的脸蛋、奶脯,一路看到丰腴有肉的大腿屁股,啧啧有声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石世修,你女儿标致得很哪!怎会拖到这个年纪,还没有人要?”指尖从女郎鼻尖、下颔,沿着颈侧滑向锁骨,视线就没离开过她挤于臂间的雪腻深壑,目的地不言可喻。

        被唤作“石世修”的不应庐之主仍无现身的打算。

        书斋之内扑簌簌的烟尘,此时也即将落尽,举目狼藉,几辨不出一件完整的家俱,还有诸多连家俱碎片都称不上的怪异残骸,耿照猜想是如木人桩柜般的防御机关。

        便无阙牧风的托付,耿照也没法眼睁睁看石欣尘受辱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清楚方骸血绝非虚言恫吓,这厮在浮鼎山庄、放鹰寨、摇花门的恶行令人发指,而不应庐之主似乎铁了心不露面,毕竟方骸血几乎拆了半座宅邸也没能逼他现身,迄今仍隐于“脑后风”的机关内。

        耿照担心他不是不出来,而是不能够。

        七玄盟主决定赌一把。

        毕竟来都来了,在无法运使内力的情况下,他也没把握能在不惊动方骸血的情况下悄悄退出此地,万一被那厮逮到自己夹着尾巴偷溜,那是连赌都不用赌了,肯定死路一条。

        耿照稍稍挪了个位置,虽在阴影中,却是烟雾落尽,方骸血余光必定不会错过之处。

        黑衣青年活像被踩了尾巴似的跳起,霍然转身,明显想退却没敢轻举妄动,全身僵如捶平的薄钢,咬紧的腮帮骨绷起棱峭的线条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在这里。”声音嘶哑而薄,隐有雷滚似的低咆,威吓中透着满满的心虚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人生何处不相逢啊。”耿照摊手。

        方骸血欲言又止,切齿咬牙,拳头捏得格格作响,本就没什么血色的瘦削面庞居然能更苍白,终于还是忍不住,抖出心底最大的疑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是你……搞的鬼?”

        耿照自知他问的是吐血一事,此际却不宜过度相激,故弄玄虚毋宁更好,暧昧尬笑:“小弟初至舟山,不曾遇鬼。兄台这个‘搞’字是不是有点——”

        方骸血恶狠狠瞪他,打量四周确定没有第四人的身影,自暴自弃似的点点头,轻声道:“好,梅少昆,有你的。老子记住你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上回你也说记住我的,难道不是真?”耿照露出既诧异又受伤的表情,抚胸道:“上回也说了我不是,兄台真没记住。好难受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方骸血大概在心里活撕了他几百遍,想撂狠又堵嗓子眼,末了一顿地,轰的打塌半堵圮墙,纵身掠出,片刻便不见了踪影。

        耿照直到听不见脚步声,才敢吐出大气,背倚墙角,拭去满额汗滴,三步并两步冲到昏迷的石欣尘身畔:“石姑娘,石姑娘!”正欲抱起,忽听喀喇喇的机簧轧响,一柄温凉如玉、很难说锋锐或莹润的利器架上他的脖颈。

        身后之人淡道:“我只差一点便能确定那小子的来历,却被硬生生打断两次,你还放跑了人;我才破例许你入舟山地界,刺客转头即至……一次或是巧合,两次就是谋划了,对不?”

        耿照意识到说话的人是谁,亟欲辩解:“山主明察!晚辈不是——”

        玉刀无声没入颈侧肌肤里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先是察觉到黏稠的液感,随后才一阵热辣刺疼,可见其锐。

        耿照不想被人知道蛁血的异能,这会儿也来不及掩饰了,所幸来人对他超乎常理的恢复能力视而不见,自顾自道:

        “我讨厌被人打断。就连我女儿闯进来,我也是一记‘如风茹华弹’便让她趴下,省事事省。无论阙入松、梅玉璁或别王孙的名头,都阻不了我一时烦躁,信手割开你的喉咙,明白不?”

        耿照万万没想到石欣尘非是伤于方骸血之手,而是因打断父亲问话,便挨上一记迷烟弹子,不禁瞠目结舌,直到颈间复感痛锐,才讷讷道:“晚、晚辈明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下次答快些,我没什么耐性,也不爱威胁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不应庐之主道:“你或已发现,伤口愈合甚快,这是我手里这柄‘驺吾刀’的神异。我常在想要切断到何种境地,它才愈合不了,却不忍心拿活物来试。千万别给我这样的借口,好不?过于便利,就会失去人性。我不是很想失去人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好……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孺子可教。”那人怡然道:“那便不绕弯啦,你来不应庐到底想干什么,要不老实说说?阙二爷拜帖中所言,我是一字也不信。我不讨厌骗人,却讨厌被当成笨蛋,既要骗人,就别被发现啊。”